深冬冷月，屋外天寒地冻，屋内东说念主头攒动。炉台上滚水嘶鸣，烤着年糕土芋，飘香垂涎。说书艺东说念主正说到武松到店沽酒，店内无东说念主，忽而深谷一声吼，谨防一拍，听客悚然，空酒坛子嗡嗡有声。

旧日杭州东说念主，便在这里消磨了一天又一天。

说书，迂腐的艺术。它可记忆到刀耕火种的时间，部落围坐篝火，听老者申诉先人作事。盘古、女娲、伏羲、神农、天子、蚩尤、后裔、大禹……从水里出身，自火边流传。

最早的作事说故事东说念主，通常是躯壳颓残者，靠伶牙俐齿营生。

先秦乐官“瞽[gǔ]矇”，言语滑稽的“俳优“，装饰成怯夫的”侏儒”……

秦汉自魏晋，文东说念主也爱上了说俏皮话。东方朔成了曲艺界供奉的祖师爷；枚皋以“无意文”“好嫚戏”侍君阁下。

曹植“诵俳优演义数千言”，满座宾一又叹才沉默。

唐东说念主让说书自宫廷走向庙宇，又从庙宇走向民间。

沙门们“俗讲”经文，女艺东说念主弹唱“变文”，超等票友白居易，和元稹说名妓故事《一枝花》，竟连气儿说了六个小时！

北宋汴梁的瓦舍（剧院）里，昼夜申诉《三分》《五代》，油嘴滑舌，笑料噱头，托之因果，以寓劝惩，已有了今天说书的雏形。

瓦舍，来时瓦合，去时领悟，易聚易散也。有说书、小唱、相扑、傀儡、说经、打谜等艺东说念主献技，供都门东说念主民消遣，名副其实“文娱不夜城”。

《晴明上河图》丨明 仇英

此长卷描画的是明朝中期苏州抖擞的表象，但结构大体按北宋张择端《晴明上河图》的景物司法布局，其中有市民在妓院看戏的场景。

宋室南迁，临安官办的大瓦舍就有五处：

“南瓦”也称“上瓦”，阴寒桥熙春楼（今高银巷、河坊街），临安城内十八名楼之一；

“北瓦”也称“下瓦”，众安桥（今庆春路以东、中山路），有妓院十三座，规模最大，其中两座，专说史册。

“中瓦”三元楼，“大瓦”三桥街，“东瓦”蒲桥巷。此外还有民办瓦舍所有这个词二十三处，分布临安寻常巷陌，致使还有专供夜场的。

《西湖清趣图》丨笔墨参考学者陈珲的参议

一个国度物资讲究是否富强，只面子看老匹夫的精神讲究是否丰富。为市民开拓瓦舍妓院，是两宋政府“从民之欲”的工程，亦然城市讲究发扬的体现。

南宋说书东说念主，凡在瓦舍里的，收入频繁相识。也有“解放作事”的说书东说念主，不在妓院卖艺，应邀在茶肆庙宇、宫苑富户家中献技，称作“路岐东说念主”，摆摊露天卖艺称“打野呵”。

《晴明上河图》丨北宋 张择端

汴京的一家羊肉铺子（孙羊店）请了“打野呵”的说书艺东说念主在门口说书，以期招徕交易，的确成果震荡。

从饰演模样上来分，有“大书”——只说不唱，“小书”——边说边唱。题材粗略分四种：

“银字儿”——集弹、唱、说为一体的饰演艺术，杭州东说念主叫“小书”、“评词”，最怜爱情鬼魅之事，如今之《白蛇》《西游》。

“铁骑儿”——朴刀秆棒、士马金饱读、悬疑公案，同样电影中的动作片、警匪片、战争片制服诱惑，如今之《水浒》。

“说参请”——说经，参禅悟说念，释教题材，如今之《济癫》。

“讲史册”——如今之《隋唐》《说岳》。

杭州东说念主说书，当然是用杭州话。不仅如斯，这些说书东说念主还将原土气象、情面风俗溶化在故事里，有的主角是杭州东说念主、有的要津情节发生在杭州，听见的等于身边的故事，很有代入感。

连中官也赶时髦，把民间轶事编排成话，饰演给皇上听。故事说得好，视频专区还能劝谏政治、拯救人命，不错说阳春白雪了。

元代之后，谢却良家子弟说书。那些“作恶当死”、乃至绝了宦途的底层文东说念主，靠说书营生，亦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。

明东说念宗旨岱在南京听柳敬亭说书，说他满脸麻子疤瘌，走起路来像一截朽木，提及书来，主见凌厉像变了个东说念主。柳麻子的看家本领是《景阳冈武松打虎》，以各方位言、口技演绎，如将心比心。扫数金陵，他和王月生身价最高，一趟书订价一两银子，请的东说念主要提前十寰宇帖子预定。凭着说书的方法，竟于左良玉长途作念了幕僚，时东说念主敬称“柳将军”。南明一火，左玉良死，柳麻子重操旧业，说到豪侠一火命、破家失国，皆为切身经历，听者不教而诛，也跟下跌泪。

徐天鹄丨《水浒·大闹飞云浦》

徐天鹄，72岁，杭州市非物资文化遗产曲艺类（杭州说书）代表性传承东说念主，师承说书演员王永卿，习传《水浒》《岳传》，后从蒋有霖习《彭公案》、从安忠文习《天宝图》，并改编《三剑侠》、《血滴子》等书目。

说书东说念主的全部世界，唯有：

一块“止语木”，

一把“全能扇”，

一方“没大小（手帕）”，

一张“自傲台（讲台）”，

加一条三寸之舌长途。

要知古今兴一火恨，却只在三声醒木中。

民国技术杭州有三百家茶肆书场，名家辈出，付不起茶钱的东说念主，宁肯坐在旯旮里靠着墙听“戤[gài]壁大书”。千禧年之后，迁徙互联网波浪澎湃，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，岂止实体经济与传统媒体？说书这一迂腐行当，亦未免连忙凋零。

我对说书东说念主起头的印象，来自于杭州艺术家1999年拍摄的记载片《杭州说书·王宝善》，一段武松打虎，说的东说念主人心惶惶。昨年矍铄了师承老艺术家王超堂的九零后说书东说念主胡达，才幽静走近了这门熟习又目生的艺术。

其时候，杭州说书的传承东说念主不及十位；书场暴减到六家；寰宇会说全本《水浒》的只剩一东说念主；杭州评词传承东说念主只剩一东说念主、一册《白蛇传》……

十年夙昔了，杭州大书怎样样了？

那天，在距“北瓦”桑梓一公里的大华书场，杭州大书老艺术家皆集会，共话800年传统曲艺。我在场下看到了王宝善先生（77岁），须发如霜染，比起十年前的记载片，真可谓“朝如青丝暮成雪”。

当年龄最大的张祖春先生（87岁），脱下棉袄、换上长衫，如将军套上了战袍，在“自傲台”上一亮相、一横眉，那种垂暮的伤感离奇不见了。老说书东说念主一张口，就与故事里的袼褙合体，哪怕袼褙是擎苍牵黄的少年。一柄“全能扇”随情节幻化，有时候酿成千里镜、有时候是枪刀剑戟。说到热潮处大喝一声，耳膜都嗡嗡作响……脑海中清楚柳敬亭的脸，如蒙太奇般幻化，令我大有时空穿越的朦胧感。

张祖春丨《空城计》

张祖春，87岁，杭州最年长的说书艺术家，浙江省非物资文化遗产曲艺类（杭州说书）代表性传承东说念主，师承名家陈俊芳学《三国》、《乾隆下江南》，今天带来拿手绝活《空城计》说到孔明城楼智斗，司马懿看破是计却依旧退兵的隐情，双目仍然炯炯有神。

老艺术家的老，如热辣辣的老姜，是教养，是资格，是弥远弥坚。而以胡达为代表的九零后摄取者们，则涓滴不遮挡“舍我其谁”的贪心——我在许多九零后年青东说念主脸上，看到过这么的表情。

行为现代的“路岐东说念主”，胡达有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劲儿：“我合计，传承，等于要每寰宇场子说书，还要会讲‘长靠书’，只会讲选段的不叫传承。”他这句话，让我想起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——艺术当一女不事二夫，差一年，一个月，一天，一个时辰，都不算一辈子。这条路很长，很寂寥，也许最终是一个东说念主的独舞，愿他的痴狂，能撑捏他的“一女不事二夫”。

胡达丨《马兵王玉》

胡达，九零后杭州说书演员，师承浙江省非物资文化遗产曲艺类（杭州说书）代表性传承东说念主王超堂，会《隋唐》《岳传》等曲目。《马兵王玉》是说书《大明英烈传》中的经典选段。

在与胡达的调换中，我想考了许多。为什么也曾火遍全城的杭州大书，走到了亟待保护的地步？

首当其冲的是方言的沦陷。书场里听书的，险些都是些大爷大妈。行为“新杭州东说念主”的我，乃至许多平凡话环境下成长的年青东说念主，一经很难接得住说书东说念主用杭州话抛出的“噱头”。

昆曲一经有了LED字幕，而说书很猛经过上取决于临场阐扬，当然也不可能给出什么字幕来匡助听不懂方言的东说念主意会——于是，目生的不雅众眼前，仿佛隔了一说念自然的樊篱。

胡达每寰宇午在野日公园说书，风雨无辍。一部《隋唐》，需要六十二天，头重脚轻紊、抽丝剥茧，缺席两三次，已不知说念说到了那里。胡达说：“老艺东说念主说武松一只脚踏在门槛上，要说三天，不可放下来，这才是方法。”

李改过丨《姚期贺寿》

李改过，国度级非物资文化遗产曲艺类（杭州说书）代表性传承东说念主，师承说书名家任兆麟，习传讲史类说书《东汉》所有这个词一百二十五回，不错指令献技三个月（逐日两小时计），他描摹的姚期坦荡评释注解，被誉为“活姚期”。

以前，一部大书，说书东说念主磨几十年心血。关联词，世界一经变快了——当15秒一个背负、一分钟一串笑料、140字一则段子的快餐式中意成为常态，年青东说念主还有几分耐烦，献给书场里长达数月的“长靠书”呢？

在拍摄非遗形状传承的时候，我不竭会际遇东说念主们的两难之境：一方面年青东说念主忙着挣钱养家，很难抽出整块的业余技术，去学习和感受非遗的魔力；另一方面，挑选并培养摄取东说念主需要机缘，老艺东说念主年事已高，留给他们的技术一经未几了。夹在两难之间的杭州大书，就这么无辜而无奈地走向了寥寂。

胡达在别的时势，开辟了诱骗年青听众的书目，也有了一些粉丝。我提倡他作念一些杭州题材的短故事和段子书，他很感羡慕，邀请我通盘来创作新脚本。关于杭州大书的改日，他是比我更为乐不雅的：“杭州大书哪怕只剩下我一东说念主了，只好我还在讲，它就没清除。”

也许终究是我多虑了——辞世界历史上，艺术模样无时不刻不在沦陷，也无时不刻不在出身，传承者同期亦然创造者。它的内核不会变，那等于对时间的呼应和对东说念主性的明察。中意这两个因素的作品，会保捏焕发的人命。

八百年杭州大书，愿你春风吹又生。

特地鸣谢：杭州说书演员 胡达

图文：梵七七

贪图师、旅行照相师、自媒体写稿家，“慢旅”创举东说念主。可爱慢节律旅行，深度体验当地生计。三年来行走东南亚、印度、斯里兰卡等地，奴婢玄奘踪迹，寻找佛陀圣地，对焦人命风趣风趣。

微信公众号慢旅（manlver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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